周有光:105岁从世界看中国
发表时间:2010-4-30 10:34:50 来源:网络今年105高龄的周有光生于清朝光绪年间,经历了晚清、北洋、国民党政府和新中国建立四个时期,有人戏称他是“四朝元老”。他的一生充满传奇,早年专攻经济学,50岁才 半路出家,转行研究语言文字学,参与设计“汉语拼音方案”,被誉为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。他又被称为“新潮老头”,虽已百岁高龄,每天还要看书读报、至今仍勤于笔耕、喝“星巴克”咖啡,看电影大片。本文记录了一个经历百年风云的老人睿智的思想。 眉毛已经全然没有,两道眉骨泛着红润的光,105岁的周有光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讲笑话,一笑就用手挡在嘴前,“人老了,牙不大好。”他调皮地说,“我不讲究吃,可是有好东西我要吃。” “我计算过,用电脑写文章之后,我的收入增加5倍。”105岁的周有光,完全跟得上时代脚步。他知道“谷歌”的纠纷,还差点去看了《阿凡达》;我们用惯电脑,“提笔忘字”,他也会忘。 他完全有资格讲古:“我看着私塾变成了洋学堂,从留辫子到剪发;看着家里面从原来点洋灯变成点电灯,用上了电脑;还有手机,万里之外的人跑到耳朵旁边了。不是过上神仙生活了吗?” 妻子张允和80岁时回忆昔日恋爱情景,写了篇《温柔的防浪石堤》,“两个人不说一句话。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小书,多么美丽的蓝皮小书,是《罗密欧和朱丽叶》,小书签夹在第某幕、第某页中,写两个恋人相见的一刹那。什么‘我愿在这一吻中洗尽了罪恶!’这个不怀好意的人,他不好意思地把小书放进了口袋,他轻轻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。”虽然她没有用一吻“洗尽了罪恶”,但从此,“她的一生的命运,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”。 提到这篇文章,周有光笑了:“恋爱的文章嘛,大家都喜欢看。我老伴去世前一天晚上有朋友来拍照,第二天发病就去世了。她的心脏不大好,93岁,去世应该说是自然的了。”他始终叫她“我的老伴儿”,质朴情深。 人家看他是100多岁的长者,常常问他中国的前途怎么样。他说所有的国家都有前途,都是光明的,区别是快一点和慢一点,“我们国家还是发展得比较快的”。 婚姻——有爱有敬就美满幸福 记者:您跟张允和先生的恋爱故事是大家很感兴趣的话题。 周有光:我和她结婚是偶然的,我的老伴儿曾祖父是清朝大官僚,做过两广总督、两江总督。到她父亲的时候,家里败落了,但还是很有钱。她父亲接受了新思想,跟蔡元培、蒋梦麟做朋友,离开本乡,在苏州办了一个女子中学,直到今天还在。我的老伴儿进这个学校,跟我妹妹同班。她到我家里玩,我们很早就认得。我跟她的关系,可以分为三个阶段。苏州阶段,好多人一块出去玩;上海阶段,我们俩往来多了一点;最奇怪的是在杭州又碰到了,杭州风景好,是恋爱最好的地方,这是恋爱阶段了。后来结婚就到外国去了。 沈从文跟三妹(张兆和)的恋爱是另一种。他在中国公学教书,给三妹写情书,三妹找到校长胡适,说他是老师还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。胡适说,他又没有结婚,向你表示好感没有错。这句话讲完三妹就很不高兴,结果胡适第二句话更糟糕,他说我跟你父亲也是朋友,要不要我跟你父亲讲讲?三妹气得扔下信就走了。(大笑)沈从文本事比我大,你不理我信照样写,你看也好不看也好,一封一封来。他们后来到了山东大学慢慢好起来。我说沈从文脸皮老厚的!我一点不用追,我跟老伴儿是流水式的,他是冲击性的。 记者:据说您给张允和先生写信讲,“我很穷,怕不能给你幸福。”真的吗? 周有光:对。他们家太有钱了!那时我很穷,我说我害怕不能给你幸福。她回了10页纸,说,幸福是要靠自己创造的。我们在杭州很有趣味,礼拜天去玩,不能手牵手,走路还要隔开一段。一个和尚跟在我们后面,我们走得快他也走得快,我们走得慢他也走得慢,故意听我们讲话。后来,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,他坐在我们旁边,问我,这个外国人来中国几年了?我说来了3年了。他说怪不得她中国话说得这么好!我的老伴儿鼻子比普通人稍微高一点,他以为她是外国人! 记者:您觉得金钱对婚姻重要吗? 周有光:可以说重要也可以说不重要。婚姻恋爱本来跟经济没有关系的,可是在这个社会里面不能没有钱。有许多人为了钱结婚,也有人为了钱闹离婚,这不是钱本身的问题。我主张恋爱不仅要爱,还要有敬。许多人离婚是因为对对方没有敬重的心。既有爱又有敬,婚姻会比较圆满。我跟我老伴儿,结婚70年,美满70年。人家问我们保姆,他们吵架吗?保姆说不吵架。其实也吵,但都是两三句就吵完了,不会哇啦哇啦让保姆听见。都是为别人的事,不是为两个人的事。我对什么事都是乐观态度,加上我既要爱又要敬的婚姻观,我们很幸福。
视野——要以世界视角看中国 记者:您曾将文字的历史分为三期:原始(形意)文字时期,古典(意音)时期和字母(表音)时期,汉字在宏观分期中处于古典时期。这三个历史时期是不是文字发展的必然轨迹?您曾说要让汉字字母化“等五百年吧”,但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,字母化是不是一种历史趋势? 周有光:人类文字发展分几个阶段,不同学者看法不一样,我比较了几十种看法之后,把它分三个阶段,原始文字、古典文字和字母文字。在咱们国家,有人争论我们的拼音能否成为文字。1980年代到欧美去讲学,有个教授问我,你们汉字有没有1000个?他以为1000个就不得了了,我说我们通用汉字有7000个。他吓坏了!狭义的拼音化,就是把拼音变成正式的文字,这个很困难。拼音从理论上讲当然可以成为文字,但要真正成为文字,不仅要我能写,还要你能看懂,100年后的人能看懂。人家问我最短要多久,我说你等500年吧! 记者:您曾举文艺复兴的例子旁证对“华夏文化”应该“温故而知新”,对古代文化的精华加以提高和发展,再创造新的文化。您对当前的“国学热”怎么看? 周有光:民国那时就有好多人说不要用“国学”这两个字。什么叫“国学”?只是中国有“国学”吗?我就用“华夏文化”来代替“国学”。我主张研究华夏古代的东西,温故而知新。近来复古风很厉害,其中一种是真正的复古,以为古代好现在不好,这是错误的。孔夫子说“述而不作”,先把古代的东西学好,不要乱七八糟自己搞,这个态度开头是很对的,但再进一步就不行了。我们今天要“述而又作”,社会是进化的,我们要学古代的,也要创造今天的。孔夫子是谨慎,说不要创造,其实他创造了很多东西。这就是正确的复古态度,不仅继承,还要发展和更新。 记者:除了向内观照华夏文化之外,您一直很关注全球化的问题。 周有光:研究语言文字学时我发现,中国在这方面有很好的传统,缺点是只研究中国不研究外国,只研究古代不研究现代。新时代语言文字的许多问题其实从清朝末年就开始了,古老的语言文字跟现代化不能配合。所以我写成了《汉字改革概论》,把群众的感性认识提高到理性认识,把文字改革跟现代科学挂钩。 我做研究有这种视野——必须从世界来看中国,不能从中国来看世界。比如提出一个问题,汉字在世界历史上占什么地位?这个问题很重要,我从1950年代开始研究,一直到80多岁把它写成书,叫做《世界文字发展史》,补充了现代的知识,跟外国联系,把汉字的学问扩大到世界。 前两天我看到这本《许倬云访谈录》,有一段话很对,大意是说过去我们讲爱国,现在全球化年代不能这么笼统地讲了。法国人爱法国,德国人爱德国,于是打了两次世界大战。我们现在要爱人类,从爱人类的角度来爱国。我最近写了两篇文章稍稍提到一点,出版社说写得太心急了,不知道读者能不能接受得了。文化不分国家,我们要从世界看国家,不能从国家看世界。
思想——要更多打破自我束缚
记者:您曾提及历史发展的一些轨道:在经济方面,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信息化,从听任自然到改造自然;在思维方面,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,从迷信盲从到独立思考。您这个轨道的设想是怎么产生的?
周有光:社会的发展可以从好多角度看,主要是3个:经济的、政治的和文化的。经济方面有3个高峰:农业化、工业化、信息化。中国农业化发展特别好,值得骄傲;工业化我们落后了,现在靠引进外包经济慢慢好起来,但这是初级阶段;信息化我们也进入了,比较快,特别是手机。但也在低阶段。
文化方面,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再到科学思维。人家问我,你105岁,还能写文章,有什么长寿之道?我说没有,是上帝太忙了,把我忘了,这就是神学思维;玄学思维是推理性的,譬如我们看到太阳早上从东方升起晚上从西方落下,推出地球绕着太阳转;科学思维要靠实证,所以我们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
记者:当下中国处于什么阶段?
有一次开座谈会,清华大学的一个教授讲,他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回来,女儿跟着回来读中学。老师让她说读完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有什么感想,她说资本主义不好,害得这个孩子很苦,社会主义要注意不要这样做。老师批她一个零分。他朋友就去找老师。老师说,你怎么这么教孩子,要告诉孩子社会主义国家是不可能有坏事的!家长说,这不是叫她讲假话吗?老师回答,这不叫假话,叫思想引导!
这显然是玄学思想,不是科学思想。我们至少在社会科学方面还停留在玄学时代,很多思想没有引进来。
整个来讲我们还在第二阶段。我们是在前进,速度是比较快的,这一点是很好的。“满招损,谦受益”,假如这样,我们可以发展得更好一些。 ( 吴虹飞 南方人物周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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